髮事 黃斯駿／聯合報
又來了，小節又想要扯我的頭髮。
在特教班的教學生涯中，我的頭髮對他們而言，就像魔術師的攢錢工具一樣，吸引住這群尚未學會飛的天使心。也許在他們眼中，這是能第一眼就記住我的標記。
從小，我就有一頭濃密的捲髮，似乎注定了悲劇的開始。可能是種不成文的約定俗成，外貌的特徵總是小孩子間口耳相傳的密語。也難怪小時候經常幻想著，自己不同的名號，就像《射鵰英雄傳》裡的江南七怪般，被無情的傳送著。
在國小的畢業照中，一個彎著腰、斜著眼，表情不悅的望著頭上被插滿筆的小黑人，一直都不能諒解自己的父親，為何要讓我的頭髮生得這樣奇怪。我相信，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這樣的經驗，會跟父母抱怨自己為何生成如斯模樣──而我則是有意無意的，常常跟母親訴苦，為何在調和的基因中，加入了小捲（感覺像是下酒菜）的元素。
不僅是頭髮，跟毛髮茂密的父親一樣，我全身上下的毛髮都是捲的。他們就像肆無忌憚的恐怖分子般，從仿若地心的每個毛孔竄出。然後永遠低著頭，橫衝直撞般的亂長，毫無章法可言。像極了藤蔓植物，永遠在找尋他們的向陽面。
在我那時反叛的心靈裡，捲毛這個基因，只帶來煩惱和困惑加諸於身。對於他人可愛可親的讚許，我只當作是種嘲弄。
可是，我的啟智班學生們，卻不這麼想。在他們眼中，我就像聖修伯里筆下，有著一頭濃密捲髮的小王子般，努力的，每日每日的，灌溉著他們這群尚未開花的玫瑰。
唐氏症寶寶小節，最喜歡圓形的東西，常指著我的頭髮說：QQ糖，咬一口！然後伸出他那白嫩嫩、肥滋滋的雙手，說句摸摸。問他這樣好玩嗎，他也只是瞇著唐氏症寶寶特有的細鳳眼，繼續完成他神聖的使命，不停的攪動屬於我的一頭亂髮。
說實在的，要他們記住老師的本名，實在是很辛苦的一件事。記得有次上分項技能的時候，正好教他們如何做「元氣飯糰」。小白和小節都不照規矩，把海苔撕成濃眉，再把剩下的絲屑，撒在不規則的四不像頭上，然後指著我說：老師Ｑ毛！Ｑ毛老師！結果，這堂課沒有教會烹飪，倒是在小節、小白的帶領下，我多了一個新的名字──元氣捲毛老師。
小白，一個輕度C.P.（腦性麻痺）的八歲孩子，父親早已過世，母親是必須一天兼兩份工，加上微薄的補助，才能勉強維持家中生計。雖然如此，小白母親最常問我的問題就是：老師，還需要買什麼東西？老師，還需要什麼樣的教具？儘管說，我這邊還有錢。所謂天下父母心，在每個特教班父母心中，都希望他們的孩子在平安中進步、成長。就像韓國知名特教自閉生馬拉松小子，在母親的悉心栽培下，一樣獲得了自己的存在價值與定位。
說到小白，跟馬拉松小子一樣，他也是擅長跑給別人追。但是他玩的是失蹤遊戲。小白為全校人所知的，不是他的外貌，不是他特有的走路姿勢，而是學校廣播系統裡，那一聲聲的呼喚。
也許，上課鈴聲對小白而言，只是周遭環境安靜或嘈雜的分別而已。甚至對他而言，安靜無聲的環境，更能使他避開無謂的訕笑眼神，在自己的世界裡，構築自己獨一無二、無人打擾的童話城堡。就像小王子陛下，尋找屬於他自己的玫瑰。在一般小朋友的眼中，這世上有太多的玫瑰，可是在小王子眼中，他鍾愛的即是一切，是不會改變的。就像許多學生畢業之後，還會回來看元氣捲毛老師一般。慾念對於他們而言，永遠比不上一份貼心真切的關愛。
說到小白與小節間的關係，還真像是對難兄難弟。小節總是牽著小白的手，走遍校園裡的每個角落。自從校外教學，在電影院看過《神鬼奇航》後，他們最喜歡一起，在操場的沙堆中，玩起他們認為神聖而神祕的藏寶遊戲。有時我不禁想像著：他們是否像王家衛電影《花樣年華》裡的周慕雲一樣，把自己平時無法暢所欲言的喜怒哀樂，統統埋進這沙洞裡，等待著元氣捲毛來挖掘。
噹、噹……上課鐘響起，這堂是繪畫課。嘿、嘿，不要以為元氣捲毛這堂課輕鬆了。因為我要避免他們把蠟筆吃下去，而且一不小心，教室的牆壁就成了大花臉，小白與小節的臉則成了小花貓……不過，比起神祕的達文西密碼課（我是指數學課）而言，這是唯一讓小白與小節露出燦爛笑容的課程。咦，老師也是？好吧，我承認。
因為，他們最愛畫的，還是我。出去玩的風景畫，有我；開心的時候，有我；生氣的時候，有我……最令人感動的，是「我的家人」這個作品裡，有兩個我。今天的題目，自私的元氣捲毛，又選了上學期出過的題目：我的老師。很好奇又興奮的，不知道這學期的我有什麼改變。
只見小白又把我的臉重複放大、縮小……放大、縮小……之後，嘿嘿，我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了。只見他拿出黑色蠟筆，準備要開始畫我的頭髮時，卻縮了手，遲疑了一下，緩緩的放下黑色蠟筆。
然後，他輕輕的把灰色跟白色的蠟筆拿起來，開始一筆一筆的畫了起來……
（第一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推薦獎作品）
又來了，小節又想要扯我的頭髮。
在特教班的教學生涯中，我的頭髮對他們而言，就像魔術師的攢錢工具一樣，吸引住這群尚未學會飛的天使心。也許在他們眼中，這是能第一眼就記住我的標記。
從小，我就有一頭濃密的捲髮，似乎注定了悲劇的開始。可能是種不成文的約定俗成，外貌的特徵總是小孩子間口耳相傳的密語。也難怪小時候經常幻想著，自己不同的名號，就像《射鵰英雄傳》裡的江南七怪般，被無情的傳送著。
在國小的畢業照中，一個彎著腰、斜著眼，表情不悅的望著頭上被插滿筆的小黑人，一直都不能諒解自己的父親，為何要讓我的頭髮生得這樣奇怪。我相信，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這樣的經驗，會跟父母抱怨自己為何生成如斯模樣──而我則是有意無意的，常常跟母親訴苦，為何在調和的基因中，加入了小捲（感覺像是下酒菜）的元素。
不僅是頭髮，跟毛髮茂密的父親一樣，我全身上下的毛髮都是捲的。他們就像肆無忌憚的恐怖分子般，從仿若地心的每個毛孔竄出。然後永遠低著頭，橫衝直撞般的亂長，毫無章法可言。像極了藤蔓植物，永遠在找尋他們的向陽面。
在我那時反叛的心靈裡，捲毛這個基因，只帶來煩惱和困惑加諸於身。對於他人可愛可親的讚許，我只當作是種嘲弄。
可是，我的啟智班學生們，卻不這麼想。在他們眼中，我就像聖修伯里筆下，有著一頭濃密捲髮的小王子般，努力的，每日每日的，灌溉著他們這群尚未開花的玫瑰。
唐氏症寶寶小節，最喜歡圓形的東西，常指著我的頭髮說：QQ糖，咬一口！然後伸出他那白嫩嫩、肥滋滋的雙手，說句摸摸。問他這樣好玩嗎，他也只是瞇著唐氏症寶寶特有的細鳳眼，繼續完成他神聖的使命，不停的攪動屬於我的一頭亂髮。
說實在的，要他們記住老師的本名，實在是很辛苦的一件事。記得有次上分項技能的時候，正好教他們如何做「元氣飯糰」。小白和小節都不照規矩，把海苔撕成濃眉，再把剩下的絲屑，撒在不規則的四不像頭上，然後指著我說：老師Ｑ毛！Ｑ毛老師！結果，這堂課沒有教會烹飪，倒是在小節、小白的帶領下，我多了一個新的名字──元氣捲毛老師。
小白，一個輕度C.P.（腦性麻痺）的八歲孩子，父親早已過世，母親是必須一天兼兩份工，加上微薄的補助，才能勉強維持家中生計。雖然如此，小白母親最常問我的問題就是：老師，還需要買什麼東西？老師，還需要什麼樣的教具？儘管說，我這邊還有錢。所謂天下父母心，在每個特教班父母心中，都希望他們的孩子在平安中進步、成長。就像韓國知名特教自閉生馬拉松小子，在母親的悉心栽培下，一樣獲得了自己的存在價值與定位。
說到小白，跟馬拉松小子一樣，他也是擅長跑給別人追。但是他玩的是失蹤遊戲。小白為全校人所知的，不是他的外貌，不是他特有的走路姿勢，而是學校廣播系統裡，那一聲聲的呼喚。
也許，上課鈴聲對小白而言，只是周遭環境安靜或嘈雜的分別而已。甚至對他而言，安靜無聲的環境，更能使他避開無謂的訕笑眼神，在自己的世界裡，構築自己獨一無二、無人打擾的童話城堡。就像小王子陛下，尋找屬於他自己的玫瑰。在一般小朋友的眼中，這世上有太多的玫瑰，可是在小王子眼中，他鍾愛的即是一切，是不會改變的。就像許多學生畢業之後，還會回來看元氣捲毛老師一般。慾念對於他們而言，永遠比不上一份貼心真切的關愛。
說到小白與小節間的關係，還真像是對難兄難弟。小節總是牽著小白的手，走遍校園裡的每個角落。自從校外教學，在電影院看過《神鬼奇航》後，他們最喜歡一起，在操場的沙堆中，玩起他們認為神聖而神祕的藏寶遊戲。有時我不禁想像著：他們是否像王家衛電影《花樣年華》裡的周慕雲一樣，把自己平時無法暢所欲言的喜怒哀樂，統統埋進這沙洞裡，等待著元氣捲毛來挖掘。
噹、噹……上課鐘響起，這堂是繪畫課。嘿、嘿，不要以為元氣捲毛這堂課輕鬆了。因為我要避免他們把蠟筆吃下去，而且一不小心，教室的牆壁就成了大花臉，小白與小節的臉則成了小花貓……不過，比起神祕的達文西密碼課（我是指數學課）而言，這是唯一讓小白與小節露出燦爛笑容的課程。咦，老師也是？好吧，我承認。
因為，他們最愛畫的，還是我。出去玩的風景畫，有我；開心的時候，有我；生氣的時候，有我……最令人感動的，是「我的家人」這個作品裡，有兩個我。今天的題目，自私的元氣捲毛，又選了上學期出過的題目：我的老師。很好奇又興奮的，不知道這學期的我有什麼改變。
只見小白又把我的臉重複放大、縮小……放大、縮小……之後，嘿嘿，我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了。只見他拿出黑色蠟筆，準備要開始畫我的頭髮時，卻縮了手，遲疑了一下，緩緩的放下黑色蠟筆。
然後，他輕輕的把灰色跟白色的蠟筆拿起來，開始一筆一筆的畫了起來……
（第一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推薦獎作品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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