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, Etcetera

入田春彥 賴香吟

入田春彥是誰？如果台灣文學史沒有出現一個楊逵，入田春彥這個名字，大約不會留下來吧。

入田春彥是個日本警察，一種從賴和小說以來多半被台灣作家描寫成狐假虎威、令人又恨又畏的角色。不過，在與楊逵的真實故事裡，入田春彥是個難忘的恩人與朋友。這很符合楊逵自〈送報伕〉以來的看法：階級問題往往大過民族問題，亦即日本人中也是有可愛的，而台灣人之中亦有可憎的。

蘆溝橋事變後從東京回來的楊逵，日子並不好過，不說赴日一番周折拜託的結果全因戰事開打而前功盡棄，更糟的是回來後患上肺結核，且還陷入貧困。入田春彥就出現於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刻，給了楊逵資助，幫助他脫離危機，得以開闢農園維生。入田也因此跟楊逵一家相熟，可以共進晚餐共訪文友的親密，楊逵當時六歲長子資崩也和這位日本人相處融洽。

可惜這情誼維持不到一年，三八年五月，入田戲劇性自殺，身後事全託付給楊逵。事情經過無論是楊逵或當時報紙消息，描述都不怎麼一致，但普遍推測入田因被指控思想左傾遭遣返回日，因心生消沈或恐懼而服毒自盡。

入田留下來一張拍攝於書房裡的照片，濃眉大眼，指間含煙，沒有笑容，身後重重疊疊的藝術、新聞書籍與文學全集反映了他厚重的內心，從他少數見於報端的短文來看，這是一個充滿激情理想，但也因此被苦悶所攫的青年吧，他的警察身分和對左翼思想有所共鳴的內心，想必也有不少杆格。在讀了〈送報伕〉深受感動之後，入田主動拜訪楊逵，毫不吝惜付出了他所能給的資助。

這是一段常被提起的文學軼事，這段友情的珍重無私，及入田對楊逵文學事業的支持與影響，都常有談論，不過，關於入田身世，別說讀者，就連楊逵家族也不得線索。

這個情形在二十世紀末經由中研院學者張季琳的努力，稍見明朗。張輾轉找到入田遺族，釐清了入田當年隻身來台，後雖有老父來台投奔，但在入田自殺前三年已病逝，可以說這個青年是孤獨地決意赴死了，留在宮崎家鄉的姊妹也由此斷了音訊，戰後聊設衣冠塚而已。

歷史研究有時會有動人的偶然，張季琳在論文註解裡寫到，當她拿著上述書房照片前往宮崎拜訪確認時，妹妹一見這六十年前的人影就哭出來，說哥哥身上那件和服正是當年入田渡台時大姐為他親手縫製的。也因這個機緣，放置在楊逵家中十餘年，後又因楊逵服刑綠島而改厝廟寺的入田骨灰，總算結束流離，回到了家鄉。

這是一段很短的情誼，卻延續了很久時間，才有了安頓的完結篇。

然而，為理想與苦悶殉死的故事卻總也不會終止。入田留給楊逵夫婦的遺書裡，把自己的赴死比喻為一個懷抱爆彈的戰鬥，「在這樣的時代，有這樣的戰鬥也是好的。」三言兩語，最後幽幽寫道：「讓資崩小弟為我唱『勝利歸來』的歌吧。資崩以後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時，這世界不知道將變成什麼樣子。」

好幾代人又長大了，我們依舊惶然望著稚幼的臉龐問，當他們長大，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