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, Etcetera

我相信宿命是無法更改的，就像祖父的感嘆，沒辦法……

在我家出「神經病」以前，我常搬出一連串跟神經病有關的名詞問候別人。顛佬、痴線、傻佬、頭瘋佬、肖仔、gila（馬來話，等同神經病），這些用語多半是口頭禪，說話時用上一兩個，沒什麼意義。就像有些人一開口就習慣問候別人的媽，多半也當發語辭，或是抒發情緒之用，跟實指沒什麼關聯。不會真那麼有人無聊四處關心別人的老媽吧？

自從三姑進入精神療養院之後，跟神經病有關的用詞忽然全都變成禁忌，連別人不經意的玩笑，都會挑到我的暗傷。住家附近那個被叫花癡桃的年輕女子懷孕時，鄰人的竊竊私語讓我說不出的難過，好像被議論的是我家親人。她鰥居的光頭老豆娶了隔壁的印度女人，印度女人剛死了丈夫帶著五個小孩，不久就生了八分印度人兩分華人樣的華印小混血，叫阿祥仔。原本有點自閉的阿桃就是這段時間突然懷孕，父不詳。光頭老父硬是把她嫁給一個目光呆滯的高壯男子，只公證，連喜帖都沒發。有人說那叫大拍賣，買一送一。

故事就到此為止，光頭佬不說，也沒人敢問。可是每回看到阿祥仔，就想到阿桃。她總穿一件鬆垮褪色的印花連身裙，風吹得一鼓一鼓，沒懷孕也像懷孕。喜歡倚門發呆，肥胖軀體埋在陰影裡。她是商晚筠筆下的癡女阿蓮，那身形和部分情節簡直如假包換。光頭佬帶阿祥仔像祖父帶孫子，慈祥目光和疼惜是爺爺式的，明明是幸福的畫面，卻讓人覺得殘忍和荒謬。總而言之，不對勁。

所有的神經病患都被視為不對勁，頭腦不正常算是仁厚的措辭，歸祖父專用。或許我們家有著神經病的傳統，說話時總有些顧忌。第一號病患是阿太，曾祖母。她的困擾純屬自家事，拿鋤頭挖洞埋自己這事，還頗有點喜劇效果。

第二件無論如何讓人笑不出來。某天，我那一表人才的表叔照片斗大的出現在社會版。他用鋤頭把自己的老爸鋤死了。警察找到他時，他正在金寶戲院看電影，隱身黑暗的密閉空間。警察來了他倒是乖乖跟著走。才從神經病院出來沒幾天，又被送回去了。陽光不青睞他，也不屬於他。那個空檔好像專門放出來要父親的命，很有輪迴業報的討論餘地。祖父跟他哭得死去活來的妹妹，表叔的媽我的姑婆到警察局去探望，這傢伙倒是若無其事一派平靜。祖父問他，你知道你打死你阿叔沒？他點點頭，不激動，也不難過。祖父回來拚命搖頭，沒咳塞啊，沒咳塞啊！沒辦法沒辦法，他只能說沒辦法了。於是找到藉口灌酒，直灌到爛醉不省人事。

表叔和我父親姑姑們全叫父親阿叔，至親要叫成疏遠的，是一種讓關係永續的彰眼法，騙老天爺的，就像獨子要取女兒名，或者喊個可以青菜長大的動物名，阿貓阿狗之類。然而我相信宿命是無法更改的，就像祖父的感嘆，沒辦法；就像我無法理解從小很會讀書的三姑，怎麼從女警變成精神病人。她的活動空間從警察局變成精神療養院，住了幾年之後出來，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，一整天沒話，就發呆和睡覺，清醒時吃吃發笑。那情景有點嚇人，也令人心痠。阿桃倚門發呆的模樣，就有三姑的影子。這些被命名為gila的人，他們的思維方式，他們所處的世界，那些曲折幽暗和痛苦的心情轉折，陽光照不到的角落，真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啊。

祖父為三姑喝下的酒可以填滿池塘了。祖母則有些認命，她破口痛罵的是命運和鍾家的壞遺傳，可是沒有一個人的名字被提出來，高明的出氣方法，非常體察人情。這事倒讓我看到祖母的強悍和韌性，當年她敢隻身南來，果然是有兩下子的。最倒霉的是父親。祖父喝醉就把他痛罵一頓，連帶我也遭殃。

三姑後來跟了個跑船的，沒請酒，草草註冊了事。小我十幾歲的兩個表妹跟她們的母親一樣，悶葫蘆。祖母說三姑小時候就這樣，半天不出聲，家裡跟沒人似的。要是祖母看得見這對姐妹陰鬱的眼神，絕對會憂心。幸好。